谎和烟并无二样

一段缘

*这是 某前传 里头空松小时候的一段故事,当然不看某前传也完全没问题

*小时候有性格差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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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松仰起头,呆呆地望着他家木屋檐之上,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小孩儿披着纯黑的乌鸦羽织坐着,在空中踢着双腿。

起先那个小孩儿漫无目的地望着四周,接着像是注意到了空松的目光,也呆呆地对望回去。接着过了几秒那个小孩儿说:

“……你能看见我?”

空松小的时候遇见过一只小鬼。与寻常白衣小鬼不同,他的衣服是纯黑的,嚣张得很,像黑道的大家长一样。

 

 

 

“……能啊。”

“我叫一松。”那个古怪的小孩儿就在他惊悚的目光中从屋顶飘落而下,落在他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他很快了解到,这是只小鬼,而且一松也不是他生前的名字。像他们这样的小鬼都是冤魂所化,不强不弱的灵,把生前的一切都忘记了。在人间游荡的一松找不到能看见自己的人,每天都无所事事,可阴间也毫无乐趣可言。看到空松,他怎么能放过一个解闷的好机会呢?

空松想了想,对他说:“我带你去一个漂亮的好地方。”

他们到了河堤。河堤很长,绿草茂盛发卷,一直连到天边。他坐下来,一松也顺从地在他身边坐下。那是一个落日金红的傍晚,实在是美极了。

“怎么样?很漂亮吧!”

“我来过这儿很多次了。”

“诶……”

“但是没有在这个时候来过。”一松说,“谢谢你。”

空松愣了愣,对他笑笑。

“啊……”

一松冲他歪歪头。

“如果大家都穿白衣,那你为什么穿黑衣呢?”

“没想到你会先问这个?”

“好奇啊。”

“……他们都很活跃。冤魂化成的白衣小鬼都很热情粘人的,但是我不想那样,而且我喜欢黑色。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空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松垂着眼睛,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他拍拍一松的肩:“那也是一种特别啊!”

虽然这个安慰不是特别到位,但一松稍微振作了一点儿:“你的亲人跟鬼打交道吗?”

“什么?”空松傻了,“没有吧……如果他们没有瞒着我的话。”

“不要担心。我就是在想为什么你的灵力会强到看得见我的地步。”

“……这种人很少吗?”

“少。硬要说的话就是异变吧。”

“也就说我很厉害的意思吗!”空松跃跃欲试,“是力量型的!还是速度型的?”

“不是啊。”一松毫无恶意地泼了一盆冷水,“就是容易看到妖怪而已,倒不如说还会被很丑的妖怪骚扰。”

空松又露出了受到惊吓的眼神。

 

 

 

“说起来啊——一松,今后我们还能见面的吧?”

“……如果你愿意的话。”

 

 

2

从那以后他们就时常见面。空松逐渐发现一松看上去少言寡语的,实际上蔫儿坏,晚上会用荧光(一松说,那叫磷火)戏弄空松,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再眉眼弯弯地笑。有的时候他变本加厉地捣蛋到白天,把学校的玻璃弄得嘎吱响,吓得一室子小屁孩或哭或叫,老师也十分惊惧,而自己坐在讲台上一脸无辜地看着无奈的空松。

真好啊。空松一点儿也没有和鬼打交道的恐惧感,满足地想,这不就是我和一松两个人的秘密吗。

有天下午屋外下着日本的雨。屋舍的外壳被淋得湿漉漉的,乌黑的屋瓦上淌下白茫茫的千条流水,骤雨打荷叶,细丝吻荷花,声响整齐而吵闹。呆在干燥安静的室内,跟在另一个世界似的。

一松又如往常一般在角落的影子里突然出现了,坐到他身边,剥起橘子来。

“你能吃橘子?”

“不能。”一松说,“阴间没有橘子,但我想试一下剥橘子的感觉。你想吃吗?”

空松不客气地张嘴,咬住飞来的橘子瓣儿后口齿不清地叫他:“呐,一松。”

“嗯?”

“你说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每次都是你来找我耶。”

“……所以?”

“如果有一天我想找你怎么办?”

一松眨了眨眼:“…我会一直呆在你身边的。”

“诶!真的?”空松惊喜道,“但是如果我真的想找你怎么办?”

“你不用担心这个……”但一松还是挠了挠头,把一把剑掏出来。

“…这是哪里来的?”认识鬼要有一年的空松还是为鬼的小把戏而惊讶。

“你带着吧,摸摸它的剑刃我就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那是一柄有靛青色手柄的长剑,寒光闪闪。

“诶?看起来好危险!我能拿它习武吗?”

“上半句还在说危险下半句就想做危险的事了,你怎么回事。”一松说,“随便你啦。”

得到了一周年纪念信物,空松开始拿剑在宽敞的和室里胡乱回屋,劈砍无辜的空气。

“别闹了。”一松还在剥橘子,“我们说说话吧。”

“总感觉一松很像大人。”

“是吗,可是我年纪和你一样大啊。”

空松又开始问一堆问题了,比如鬼会不会淋雨,会不会感冒,会不会打架。一松专心致志地为他延伸开来解释。

“自然现象对鬼没什么影响的。除非他生前死于那个现象。”

“鬼不会生病。他们只会因为法器的力量而受伤。”

“当然打。打得可凶了。反正大家都死不了。”一松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不打。”

“所以我就想问啊——”空松挑挑眉看他,“一松真的是一只鬼吗?”

一松愣了愣。

但是空松的眼睛里明明白白,看不到怀疑的意味。

空松像抓蝴蝶那样小心翼翼地张开双臂,抱住一松。鬼的身上没有味道,干干净净的,但是身子暖呼呼心脏也砰砰地跳。

“鬼都像你一样可爱吗?他们总是很烦人,还打架,一点儿都不讨人喜欢。”

一松脸一红。

“我…才不可爱。”他脱口而出。

但除此之外他也没什么可反驳的了。

那天之后他们的日常活动又多了一项练剑。一松帮他矫正站姿和挥剑的章法,强调他不能把长剑当成魔法棒来使。在男孩子们都喜欢高达的日子里空松在放学路上也幻想着用长剑挑断怪物的喉管。当然他从来没实战过,内心里也竭力把未曾谋面的那些小鬼们想象成一松那样。一松还教给他贴符与念咒,咒语是一种深奥的语言,发音晦涩古怪,不是没有章法的乱念一通。

这是对付鬼的技艺,可是一松教他的时候神色居然很轻松。

“一松,你不觉得——教给我这些,好像在教我对付你们一样吗?”

“……好像是这样啊。”

空松急了,大声说:“那我不学了!我不想成为与你们为敌的人!”

“不是叫你来对付我们。”一松把剑塞回他手里,低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有一天一定会用上它的。相信我吧。”

那天晚上空松做了个噩梦,梦到他与一松刀剑相向,一剑刺穿了那薄薄的黑色影子。可是早上起来他什么也没有说,继续练剑了。

 

 

3

你家进了鬼。

来做客的那位老先生说。

闻言为他斟茶的空松吓得一身冷汗,幸亏他坐在对面的父母是无神论者,面露狐疑之色。但这位老者是他们血缘算不得远的亲戚,没理由装江湖术士骗人。

“空松君身上阴气很重,连本有的少年人的旺盛的阳气都被盖过了。”他又往空松身上一指,目光好似寒光,但却又不是针对他。

幸好一松此时没有出现,不然他恐怕会立刻被这双眼睛洞察。

“……诶?”

空松只能歪歪头,露出短促的疑惑声音。

老者又盯了他几秒,问:“今日身体是否不佳?会发冷或不停流汗么?有没有见到过一些灵异现象?”

空松连连摇头,心想抱着一松我睡觉都更香了。

老者又是一波深邃目光,上下瞧瞧,这才收回目光望向父母。空松暗自松了一口气,量这老者也不到看穿他身上的灵力的地步。

“我需要征求二位的同意。”然而老者沉声说,“你们家的确进了鬼。趁空松君还未有大碍时必须尽快将其抹除。”

抹除?

抹除?!

 

 

 

一松一定察觉到了危机,没有再出现。

而老头的行动开始了:家里贴满了黄纸朱砂字儿的符咒,他本人也被作为重点关注对象无时无刻注视着。他不能见一松,不能冒着被追查更多的风险耍剑,于是只能沿着墙壁读符:大多是结界,少数但挺高阶的鬼防护,还有灭鬼专用的鬼去除和鬼削弱,玄关内侧那张居然还看不懂。布置这一切的老者还伸出手指:我只要七天,淡然地挡回了空松父母的质疑。

本会反对这怪力乱神之事的父母也放任不管了,毕竟眼前到底是亲人而不是江湖术士,七天的装神弄鬼无伤大雅,苦了空松。他还是决定忍,忍这七天也无妨。

但如他所见,透过黄纸交杂勉强能够视物的窗户看去,明明还未到傍晚却天色阴沉,雨有将下不下之势,家里一片寂静。吊挂着的铃,红丝线黄纸符,如鬼影幢幢。即使有老者在家,也了无人气。空松在愤懑的同时心生迷惑,照现在看来,老者此番大费周章都是为了他好,一松那番朝夕相伴也是为了他好,为什么现在会落得这样一副田地?

 

 

 

“空松?”

“……空松!”

空松睁开双眼。

一松坐在他身边,房间先前紧闭的窗户大开,月光和晚风洒进来,逆着光看不太清他的神情。

“一松?!那个老头还没走你这样会……”空松瞪大眼睛。

“我又不是怕他。”一松说,“只是结界符太多了一时半会儿进不来。”

“啊…他很厉害……是这样吧?”

“嗯,他道行很深。”一松拍拍他的脸,“不过符没你画得标准。”

“不要用那种逗小孩子的做法啊。”

“你才几岁?”

“那你才几岁?”

没意义地扯皮了几句后空松翻身而起,抱住一松晃来晃去。

“这是想我的表现吗?”

“一松不想我?”

“明知故问。”

“但是没必要因为想我而以身涉险啦……”

空松松开手,捏着下巴作思考状,“其实吧……我觉得和他讲讲道理也是可行的。毕竟不是老糊涂的样子。”

“不是老糊涂是老顽固。”一松说,“他们老一辈的原则是对鬼斩立决。……嘛,这也难怪。”

“不行?”

“不行。”

“那就忍七天。”

“笨蛋。”一松骂他,“他设了消除灵力的符,你没看见?不然干嘛说七天?人家早看出来你有灵力,要真等到七天后,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玄关的那张?”

“废话。”

“那怎么办?!一盘死棋啊!”

“还能怎么办。”一松推开门,回眸看他,“打一场。”

“打得过吗?”

“打不过。”

 

 

 

寂静的走廊里有脚步声。

一松在这座大房子里像真正的厉鬼那样,拖着缓慢的步伐前进。渐渐地窗户上泛起这个季节不该有的冰霜,宅子的温度逐渐降低,也愈发死寂,除了那个像摆钟一般未曾间断的脚步声。

拉开门,老者盘坐在榻榻米上,脚未曾挪动,但长剑的寒锋已抵住了一松飞来的手臂,发出的不是入肉的闷响而是金铁撞击之声,此时这个鬼的手臂竟坚硬至此,与空松夜晚枕着的柔软肉体不同。

“黑衣?”老者一声惊咦。

而且还是幼年的鬼?

一松歪歪头,露出一个标致的微笑,但是眸中森然毫无减弱。他身体冒出黑雾的同时老者的长剑一挥,一符便至:鬼削弱。那画符的速度太快了,在一松周身被剑光笼罩之时四五张符咒又至。鬼削弱。短时结界。那张贴在他右臂的封印直接去除了右臂的知觉。

一松黑雾成手,拿住老者脖颈,却又被符咒化解。
老者说:“你还不够怨。”

一松说:“不管怨不怨都是鬼。”

大有嘲讽之意。

老者开始念咒,手指轻抚剑刃而下,深黄的意象即将成形。莹莹的像刀锋的金光切割搅动得空气都开始扭转。

“你画的符还没空松的标准。”

再落下下一击前,一松看似无意地说。

 

 

 

“一松——别杀了他啊?!”

空松简直吓傻了,忍耐良久终于冲至和室的他看到的一幕却是一松直立,陌生的一松直立,周身的黑雾如液体一般流动,却又化为实体攥住枯瘦的老者将其举离地面,与其幼小的身躯十分不和谐。那是他没有见过的一松,周身的气场沉重,表情冷漠,眼睛里没有一丝东西。

听到这句话,一松似有反应似的冲他转过头,嘴角牵动的……是一丝苦笑。

老者紧闭的双眸突然大睁!不知何时已用鲜血绘好的符咒正中额中:鬼去除。

一松瞪大眼睛。

一声沉到极致的闷响响彻,他消失了。

接着老者消失了。家也消失了。空松眼前只剩一个微小的苦笑,失去意识前他还依稀地想:自己似乎做了件错事。

新的一天很快来临了。

 

 

 

老者离开了。

“再无危机。”他只说了这句话,没有撤除那些符咒,提早离开,引来了母亲多余劳动的抱怨。

空松在收那些符咒的时候,突然再度注意到了玄关内侧的那张灵力消除,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不再是原来那张了。明明只看过几眼,却觉得少了一个笔画,让整张符咒变得不再和谐。一松说过,符咒看似毫无章法的曲线组合,也是有一定结构的……

他大叫起来:“一松——我说了吧——不可以玩这么长时间的捉……”

可是一松还是没有出现。他垂下头,喉头蓦地一窒,不想再说下去了。

烧掉了所有符咒,他去冲澡。可是刚脱下上衣,他就发现侧腰的一个红色印记,准确的说,是高阶符咒的标准图案。

“不过他符没你画得标准。”

“已经再无危机了。”

他手一松,又忙去捉,花洒才堪堪在地面之上停住。他架起花洒,热水将他拢住,在热的压迫下,他劫后余生般颤抖着大口深呼吸。

步出浴室前,他心里不断默念:我会一直相信你的归来的。

 

 

 

就这样相信着,在他再次踏入家门的那一瞬间,有一双手从背后抱住了他。

他扯开那双手,然后猛地转身,把那个小混蛋撞倒在地,抱着他打起滚来。

 

 

 

“一松。”

“嗯?”

“好累。”

“你也知道啊笨蛋。”

“我好激动啊现在……之前我还有几个小时一直以为你死掉了。”

“也算是那个老头放过了我吧。”

“……怎么回事?”

“我本来已经废掉消除灵力符,然后在你身上种了波动掩盖了。”一松说,“不过现在想想他肯定看得出来,也知道我假死。”

“那?”

“他知道我有和解的意思。大概是你看符被他发现了,再加上我战斗时说的一些话,他知道我在教你驱鬼。”

“哦!因此知道了你是好鬼!”

“……这什么说法啊。”

一松无奈地侧过脸来瞧他,叹了口气道,“不过也是我们太幸运了……”

“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解决方式太巧合了……”一松含糊不清地说,“古往今来…你知道的,有很多事情不是这样子就能够解决的……像这次就很危险……但我们也没有其他选择。”他翻来覆去地解释不清,而且也不是很想说,他转过头来瞧着空松。

空松的脸皱皱的,眉毛耷拉着,叫了叫他的名字:“一松。”把额头往他肩膀上撞,“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我不知道……”空松说,“我好像把这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刚才如果不是你早就有假死的准备的话你会被我害死的……”

“怎么会。况且都过去了。”

“我没有搞清楚自己站在哪一边,就那样贸然开口了。”空松自顾自地说,“看到你消失的那一刻的感觉……我再也不想体会到。”

这就叫做立场啊。

一松在心里说着,他深知,空松越成长,人和鬼之间那条界线就将愈清晰,到那时,就不得不选择一个立场了。

 

 

4

放学了,空松罕见地不想回家,把书包放在公园大象滑梯的旁边,坐在秋千上看夕阳。记得第一次遇到一松也是这副景色,太阳烧得火红,从天边跌下去,像破掉的生蛋黄一样泼在云朵上,那种美似乎本不应存在于人世。

一只猫从草丛里窜出来,细细地喵喵几声,凑到空松身边,绕着淡粉的柱子转了几圈。

一松从落日的影子里出现了。他蹲下来,抱起那只白猫,猫没有挣扎,不停往他怀里钻。

“连猫都不怕一松。”空松笑笑。

一松撅撅嘴,少见地不再辩驳。他凑近猫的脸蹭了蹭,满足地眯起眼睛。

“喜欢猫吗?”

“嗯。”

“小鬼也会有喜欢的动物啊……”

“有。他们有的人喜欢蛇,狼之类的。”

“真、真是每个人不同啊……”

这更能说明一松是稀世珍宝了。空松想。

“空松。”

“嗯?”

“在你眼中,我是什么样子的?”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鬼看不见自己的样子。”

“哦……”空松小声感叹,接着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认真地说,“头发乱乱的,看上去很温和又有点儿困……就是一个乖巧的,可爱的男孩子的形象。”

“那是我吗?”一松笑起来,“很困又怎么会可爱?你是不是掺入太多个人感情了?”

“那是因为我太喜欢一松了。”空松正经地回答。

“是吗。”一松说,“真希望你这句话能一直有效。”

“肯定可以!”

空松又说,“那,我在你眼中是什么样子的?”

“和东京的学生比起来有点儿土的发型,很粗的眉毛和几颗雀斑。这是不掺个人感情的回答。”

“我看出来了啊!”空松有点儿泄气,“详细到和东京人比真是辛苦你啦。”

“不辛苦。”

空松被他呛得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只好说:“我会尽力让你看到自己的样子的。”

但一松没有反问他“怎么做到”,反而“啊”了一声。

“怎么了?”

“我想起我本来要说什么了。”

“说说看?”

一松看向他:“那你觉得……我生前是什么样的?”

空松微微惊了一下,但一松的眼神里只有憧憬,令他微松了口气。

“你不会觉得这个话题沉重吗?”

“反正都已经死了。”

“……嗯,我觉得肯定是个温柔的家伙就对了。”

“你这又是掺入了个人感情了吧。”一松摇摇头,但微笑地抬起头,与他一同看天。天际有朵红云流动,原本像一只转过头来的兔子,很快变成了很丑的爱心。

“……我倒希望我是一只猫的冤魂。”

一松低头开口。空松看到他那一截素白的后颈,才想起来这是一只小鬼。

“原来如此,是因为刚才那只猫咪而想到的话题啊。”

“也不完全是。”一松继续说,“猫真是无忧无虑的生物呢。也许我是被大卡车轧死的也不一定。”

“可怕!”空松抚了抚手臂,一脸苦相,“不要猜想死去的方式啦……话说回来动物的冤魂也会变成人型的鬼吗?”

“会。我就认识一个猴子变成的……这么一想,也许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和猫比较亲近了。”

一松的语气喜滋滋的,看来做猫比做鬼更令他开心。

空松嗯了一声,心里感觉沉沉的。他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

这时候一松又说:

“……话说回来,你知道鬼的镜子吗?”

“是能让你照见身形的镜子吗?”

“那是能看见身世的镜子……鬼能照见生前,人能照见未来。”

“那你还没看过自己的样子?”

“在我们那边的大殿里,我很少去。”一松说,“不过……那是可以带出来的东西。”

一松冲他眨眼,空松心领神会。

“……哦!这是要一起看的意思?”

“依我对你的了解,你一定很想看看未来。”

“你真了解我啊!”

空松兴奋地说。

他们再一并看天,方才的云已经被晚风吹得七零八落了。

“那回去吧。”

空松拾起地上的书包,对一松说。

一松点点头,越过他走在前面,夕阳在前头,他薄薄的影子被无限拉长,空松在后头,那片影子上走。

 

 

5

晚上,头触到枕头没几秒,空松依稀听见一首摇篮曲。他以为那是妈妈的声音,但大人们出差去了。是一松!他把那个低低的十分好听的嗓音拽下来,手脚并用地抱住,坠入梦乡。

早晨一松不见了。空松揉着眼睛进厨房,却发现桌子上已盛有大麦茶与热汤面了。

“一松。”

他随口叫了一声,没想到一松真从背后拍他肩膀,吓得他浑身一激灵。

上学路上空松沿着长长的河骑着单车,一松在堤上扔圆石,每块儿石子都能跳出至少五下。每跳完一次一松就瞬移跟上行进的空松,然后再扔。空松目不转睛目瞪口呆,差点翻车摔到芳草毯子上去,再和石子一同滚进河。

上课的时候一松不愿意进拥挤的教室(一松说,在空松家宽敞惯了),披上羽织坐在窗外的大松树上看他,像只真乌鸦。但是世界上会对乌鸦傻笑的,可能只有他。考试了一松就进来,和他开玩笑说要我帮你成为班级第一吗,空松大义凛然地拒绝,三十分钟后他苦着脸说拜托啦帮我看一题。一松说,我才不帮你做不法之事。钓鱼执法成功了!

放学路上空松一如往常地看见许多游魂小鬼,有的还和他有点儿亲近。一松却捉住他肩上那只蛮可爱的毛球,下一秒却表情凶狠地把它当成棒球投掷了出去。空松吓一跳,一松说,这些鬼没一个好东西。

晚上写完作业在家里练剑。空松耍帅打算自创剑法,把家里的水墨画给刮坏了。他看向一松,一松摊摊手:这我也没办法。窗外月如银盘,像是一个好眠的夜晚,但空松精神奕奕,不愿坠入梦乡。

空松曾一度认为他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6

空松是在正午十二点整醒来的。他抻了抻腰坐起身,正对着对面墙壁上的钟,上面两根黑针重合,屋里很安静,因为又是一个大人们疲于工作的日子,所以家里只能听到秒针和他自己的声音。

空松张开双臂。隔了几秒钟,他没能等到一松扑过来赐予他的满怀,他疑惑地捎捎头发,觉得刚才的自己像个傻瓜,笑出声。

笑够了他想,大概阴间那边又有什么大型活动了,连区区一只小鬼都要在席?

然而他翻身把脚跨出床,站起前的一刻余光扫到床头柜,发现了一面镜子。

没有镜框,正圆的一块镜子。看到它的那一瞬间空松就明白那是一松那边的产物,并不是因为自己家里没有,它凭空出现,而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息,在扁平的这件东西周围制造无形的风暴。仔细“感觉”的话,那样的威压要令人窒息。

于是空松把它拿过来看,他没有多想,尽管他也想同一松一起探究前世今生。自己的脸庞出现了,紧接着肉色的脸黑色的发与米黄的墙糊成一块儿,颜色自行糅合波动着,大概在酝酿新的产物,紧接着图像出现,如水波般一层一层地更复清晰——停留在空松眼前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蓝卫衣的松野空松双眼紧阖,嘴微张,抽取了脊梁般瘫倒在墙边,他的双颊诡异地发黄凹陷,从衣袖中露出的手干皱,像五根干涸的连结在一起的枯枝。

空松被这副光景惊倒,蓦地手一颤,再看去时,镜子又回复至刚开始的普通的、可以照见人形的样子了。可是在镜子反映的昏暗的室内,他的脸颊边还有一个模糊的人脸,看不清面容,只得见一头乌黑的秀发。

“啊!”空松惊吓出声,摔了镜子,回过头去。

没人。

他再拾起镜子,镜子中惊惶地瞪着双眼的也只有他。

那绝不是幻觉。空松笃定地告诉自己,而且刚才看见的“未来”也不是儿戏,令他不寒而栗的是,那个“未来”的他身形并未长大,所以……那便是初中的他不久的将来。

 

 

 

对于正午十二点来说,一切都是太静谧了。因为紧拉着窗帘的缘故室内光线昏暗,和下午五点并无大差,空松耐受不了这种空气,放下镜子,拉开窗帘。

如他所见:窗外不是碧蓝艳阳天,天空没有一丝云,机械地填充满了荒芜的灰色,那灰色并不沉重,并不蕴含着什么,空荡荡的。树木花草纷纷停止摆动,池塘里见不到一尾游鱼,在灰色钟罩的正中央,悬着一颗眼睛。说是眼睛,是因为在那一片区域略微发白,白色部分是眸状,正中央嵌着一颗黑黝黝的球,不是圆的平面而是球,盯着他。

空松感觉好像被那只眼睛的视线囚禁住了,忙转过身,看到一张脸放大在他的面前。

“啊!”于是他又被吓出声,很丢脸地坐在地上,望着那只来访的白衣小鬼:是个女孩子,头发很长,嘴角咧到两颊。可能是刚才出现在镜子里的那位,放在现代可能是裂口女与贞子的结合。空松大喘着气,目不转睛地与她对视。

“你胆子好大哦。”

女孩(姑且如此称呼)笑意盈盈地说。但空松被那笑容吓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还……还好。”

女孩自顾自地走开了,自然地把这儿当成她的家。

空松缓了一会儿,也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跟过去。刚转过一个拐角,一个头到了他面前,这回是个男孩,满脸麻子,他眨了眨眼,大叫“好香!”,尖声“嘻嘻”笑着又收回了头,他的脖子简直横亘整条走廊。

空松捂着脸,崩溃地摇摇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对了,找一松!于是他折返卧室,寻找佩剑,但那里在他离开的几十秒内已经堆满了各型各色的白衣鬼,和其他他没听说过的鬼。

看到各种鬼转过来齐刷刷看着他的那一幕,空松由衷地觉得:一松长得真太他妈好看了。

 

 

 

群鬼尖声笑起来,空松感觉脑海被针扎了一下,什么话也说不出,他惊恐地用手捂住耳朵,可是声浪不断地钻进来。鬼们包围过来。

“没想到镜子居然在这个人类的家里!”

“是谁带过来的呀?不用想都知道!嘻嘻嘻,他现在自己也没心情管这个家伙啦!”

“好香……他身上的血肉一定很香……”

“只要把灵力吸走就好啦,怎么能那样对人家呢,是不是?嘻嘻……”

空松听懂了,他惊恐地瞪大眼睛,鬼聚成黑影压过来,影子很薄,却有千斤一般重,他几近无法呼吸,手掌握紧又放松,有看不见的淙淙细流从身体里流失……

是那个未来。他看了下自己的蓝色卫衣,醒悟了似的再度开始挣扎,想要离开那片墙壁。有些黑雾被他剩余的灵力弹开,很快它们再度聚集,鬼窸窸窣窣的调笑声不断涌进他的耳朵,像是在做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正如它们方才的友善一般。

空松没能忘掉一松提及鬼时不自在的神情以及那句“他们没一个好东西”。他滑到地板上,运用双腿去抵抗无形的压迫,在地上打滚,每滚动一段距离,他都能看见天上的那只眼睛,始终没有移动,可不管身处何方都好像在死死地盯着他。

那像是一个死的信号。空松打了一个寒颤。

他的气力被掏尽了,灵力的外壳全面崩溃,黑雾渗进去,无数双手掏着他的五脏六腑,疼痛使他猛地皱缩又伸展,脚踢到了木桌。

一个东西掉了下来。

外泄的灵力浓郁得凝结出了实质,避开那些斑驳的水流与群鬼大快朵颐的陶醉的脸,空松几乎是无意识地捉住那柄东西。

是剑。放在桌上的木架上的,一松给他的剑。

本该是冰冷的剑已经感受不到温度了,大概是自己也要冷掉了吧?空松用紧而皱的骨头与皮轻轻捋过剑刃……

几乎是同时地,他失去意识,最后一眼看到的是红着眼眶的一松,他大吼着你们都让开!然后抱紧空松呜呜地哭起来……

 

 

 

到来的时候眼眶已经红了,一松,哭过吗?

 

 

7

“没事了,没事了。”

这是空松时昏时醒的意识能记住的唯一一句话了,温温柔柔的安慰口吻,是一松没错。但他觉得那声音里还蕴含着一种说不清的难过。

现在想来,令他奇怪的是,为什么一松为他送来镜子,却不待在他身旁呢?鬼也说过,“他现在没心思”,这和后来哭过的一松是不是有关系呢?可是空松没有时间思考或询问这些,他的意识还在沉浮,很不稳定,时而稳稳地待在这空空的躯壳中,时而感觉游离于躯体之外,一连过去了好几天。

在这几天,他能够察觉的就是身体在修复,也能感觉到是一松在修复它。镜子里的未来被消灭了,也许是看过自己的未来所间接导致的。

可是,如果他从头就根本没有看过那面镜子,被鬼找上门的未来是否就不会到来?

一松也是这么想的,于是他坐在床边,不知说给谁听的说了起来——

 

 

8

我觉得你应该可以听得见,那我就说啦。

首先,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是那面镜子将他们吸引而来,对于他们来说,你身上的灵力是他们最美味的肉食。

我早该告诉你的,别说我像个大人,因为你也想到过不是吗?人和鬼终究是不一样的,到了某个时候你必须做一个选择,尽管那个选择不一定能为你带来你所满意的结局。这个选择就是立场。我想这些白衣家伙也没有立刻袭击你吧?他们会先饶有兴趣地观察你,想和你一起玩,最后再吃掉你。如果你很明确那是鬼,那是脏东西,必须得马上避开或者呼唤我,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可以想到,你再和我待在一起,以后这种事还会发生的,对吧?

 

 

我出生的地点是忘川边上。这就造就了我与其他白衣小鬼的不同,他们都出生在大殿里——小鬼的性格是由环境决定的,所以他们都一个性子,而我的性格是每天游过忘川的摆渡人和船上的死者们给的。

出生的第一眼看见了阴间的天空,你可能看过了,是灰色的。太阳是眼球,不管你走到哪里,它都像在盯着你。我从一片血红的彼岸花丛中爬起来,远远地望见了忘川与摇得很慢的小船,就跑过去与他们相处,这就是为什么我像人不像鬼。

直到有一天那位摆渡人消失了,我才去了大殿,知道了还有这么一群十分活跃的同类,当然除了被排挤也没什么其他下场了,我就为了躲避那些尖利的笑声来到人间,找能看得见我而且不怕我的人。

现在想一想我简直是世上最幸运的家伙了,遇见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而不是一个冲动的老道士。

然后…还要说谢谢你。谢谢你能够爱我。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别担心,你的伤势在你爸妈回来之前能好。

啊,还有镜子。对不起,我在那之前已经看过了,我也不是什么猫的转世,好吧,是个超差劲的恶棍,干了一堆坏事儿后坠河了。我没想到我生前是那样的人,就像失忆后得知自己原来是个罪犯那样,对自己很失望。对不起,要是我不是那样的人就好了,至少我能陪你一起看镜子。

姑且说到这吧。谢谢你。

 

 

9

空松醒了。

他盯着天花板平复了几秒,确确实实地感受到意识在躯壳里,躯壳里装着完好的内脏流着血,于是他坐了起来。

全部都好了。他盯着光洁如初的手臂想,一松真厉害。

说起来,一松不在。空松心有点儿沉沉的,因为他想起了昏迷时一松那一段有点儿诀别意味的话。他于是从床上一跃而起,捉住还在桌上的长剑,抚摸剑刃。

一松没有出现。

“诶……”

空松傻傻地盯着那柄微泛蓝光,一看就很有灵性的剑,反复擦拭,怎么就突然不灵验了呢?是一松斩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吗?

想到这里,空松突然打了个寒颤,冲到床边拉开窗帘。

如他所见:窗外正是碧蓝艳阳天,几朵流云浮在天际,花草和风摇曳,塘中游鱼在荷叶间嬉戏。

不对,不是一松斩断了这些。

空松明白了什么,换了鞋飞快地往户外跑去。

 

 

10

沿着黄泥小路奔走,差点儿撞到骑单车的路人,后来一直到了车水马龙的商业区,一切都是那么地富有生机。空松失魂落魄地往回走,通往家的小路旁长满了狗尾巴草,地上有几颗碎石,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回来了。

突然,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空松肩一松,鼻子发起酸来。他捂住嘴,拼命地眨着眼睛。

无论是在家里,在户外的小路上,在废弃的庙里,他都见不到一只鬼了。

从此,他就只是一个普通人了。

 

FIN.

 

 

 

 

 

这就是标题“一段缘”的由来,毕竟只有一段嘛。

至于能不能再续就得看长大的(虽然大概不会写)空松争不争气了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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